『媽媽，為什麼我都學不會？為什麼我動作這麼慢？』
看著學生們頭低低地在寫今天小考的單字，我發現小生的座位上並沒有人。
我抬頭看看掛在牆壁上的時鐘，顯示四點四十五分。
小生今天又遲到了。
我回到座位，想傳訊息問他媽媽怎麼現在孩子還沒到，是不是在學校被什麼事耽誤到了呢？
我把手機上的Line打開，看到小生媽媽在四點二十分時，已經傳簡訊給我了。上面寫道：
「剛接到小生，他忍著眼淚，說自己被老師留下來。他問我：為什麼我動作這麼慢，為什麼我都學不會，為什麼我一直要訂正...
老師用很兇的語氣催促他趕快下樓（我說應該是像媽媽說話時的語氣吧！）
他好傷心
我想可能是小生達不到老師的要求，即使老師的要求是很一般的
… 如果這孩子等等上課時有些異狀，麻煩老師慰問他一下。
（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）」
讀完，我感到胸口彷彿被一塊大石頭壓著。
我閉上雙睛，當下無法思考；體驗著胸口的悶痛，心裡只感到太多不捨與心疼。孩子問媽媽的話，一直在我腦海裡：
「為什麼我動作這麼慢？」
「為什麼我都學不會？」
「為什麼我一直要訂正？」
「為什麼老師都對我這麼兇？」
對一個小三的孩子來講，這些問題實在是太沈重了。
眼淚悄悄地從我眼角流下。我用手指輕輕擦拭後，走到在教室另一端助理老師旁，拿了一張椅子坐下來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。
「老師，怎麼了嗎？」老師轉過頭來問我。
我無言地把手機遞給老師，讓他看這則簡訊。
「噢.....」老師看完後長嘆了一聲，眼眶泛紅，臉上露出不捨的神情。
我皺著眉頭，告訴老師：「這。不。是。孩子。的。錯。」
停頓了一下，我忍著眼淚說：「 This is NOT his fault. He was BORN this way…」
…………
在小生升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，她媽媽就帶他來我教室學習美語。當時媽媽告訴我，他孩子有點過動、而且專注力缺失。在中班的時候有帶過他去做檢測，醫生當時說他測試的分數剛好在邊緣，需要上課做一些治療。後來上完課再做檢測，醫師就說他已經有進步了。
當時小生這新班級，無獨有偶也有著各種特殊狀況的孩子，ADHD的，AS的，語言發展遲緩的，專注力缺失的... 有學習問題的孩子幾乎佔了班上的五分之一，是我從事教學以來最有挑戰的一班。
當時我就覺得：這個班級一定是上天賜給我的試鍊，祂希望我從中學會更多的包容、更多的接納。。。
兩年前，我也剛好開始學習薩提爾，所以在應對這些有種種狀況孩子時，我也學習著如何感受孩子多一點、感受自己多一點、少說道理多一點、關愛孩子多一點。
當時，我不知道這樣會對孩子有什麼實質幫助，但至少我內在比較安頓之下，比較有辦法「心平氣和」地對待孩子。
在上課時，有時候專心的孩子會不欣賞那些不專心的孩子，我會花時間跟大家團討、對話，讓大家更瞭解這些不專心孩子背後的原因，其實他們也希望自己能專心。
在小組活動時，有時候比較快的孩子會嫌棄那些比較慢的孩子，我會花時間跟大家團討、對話，讓大家更瞭解這些「比較慢」的孩子，其實他們也希望自己做得好。
在競賽時，有時候輸了的那組會埋怨那些「拖累」他們輸的人，我會花時間跟大家團討、對話，讓大家看見這些「拖累」他們輸的人，其實也很努力，也希望自己有價值。
對於一些行為比較怪異、突兀的孩子，有時候會被其他孩子取笑，我會花時間跟大家團討、對話，讓大家瞭解，其實他們也希望自己受歡迎，自己是厲害的。
在這樣的經營下，慢慢我感到教室裡的孩子，對一些比較特殊的孩子，包容度也比較高了。
我不逃避孩子們的負面情緒，但我會邀請他們正視這些情緒，去感受他們、體驗他們。在情緒被宣洩、被同理之後，再引導他們去瞭解他們所沒發現的世界另一面，並欣賞懂得更完整看待世界的自己。
薩提爾教導了我，用全面的眼界來看待生命。所以，我希望也把這教導給孩子。雖然這一面是不好的，但另一面可能是美好的。我們每個人，都希望自己更美好。
帶著這份使命，我所經營的班級也慢慢起了變化。
………..
但今天這件事，對我來說太沈重了。當下，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幫助小生，這充滿無助的生命。
我很想幫助他，很想跟他說些什麼；但我不知道我可以說些什麼，該說些什麼。我的心充滿著混亂。
覺察到自己內在是不安頓的當下，我提醒自己：世界是自己內心的反映，法地若動，一切不安。心必須要先安頓下來，才好處理事情。
於是，我回到自己的呼吸，緩緩地做了幾個深呼吸，觀察著每一個吸氣、每一個吐氣。覺察著自己的身體，陪伴著自己的情緒。
我不強迫我自己要鎮定下來，但允許自己的繃緊、允許自己的難過、允許自己當下沒有辦法...
頃刻，我的身心回復放鬆、安穩了。還好自己每天都有靜心的習慣，在需要時派上用場了。
不管如何，教室還是要運作，課程還是要進行。於是我決定，今天班上來些快樂的活動，來做一個課程複習的小組競賽遊戲。說明過後，教室大概二十位孩子各自組成了五個小組，開始寓教於樂，玩了起來。
大概玩了十分鐘，小生進教室了。我悄悄地觀察，發現他臉上並沒有沮喪或難過，只是悶悶的。我告訴他，我們正在進行遊戲，並詢問有誰願意讓他加入。於是，一位小五的大哥哥跟他招手，邀請他加入。
我會在電腦上出一些題目，投影到教室的螢幕上，每一組孩子的孩子都要作答。寫完後他們必須互相檢查，都確定無誤之後他們才可以拿出來給老師看。老師確認過每個人都寫對，才會得到分數。若其中一人寫錯，就沒分。
活動進行時，我繼續觀察著小生，他那組的大哥哥、大姊姊本來能力就很好，所以在他們的協助下，小生的答案都是寫對的，他的小組也一直沒有失分。
遊戲快樂地進行著，到了最後一題，好幾組分數都膠著不分上下，包括小生的那組。於是，我出了最後一個問題，也是最挑戰的。大家熱絡討論著，並各自把答案寫在練習本上。
答案寫好先出來的幾組，都答對了！到了小生那組出來時，我檢查著他們四個孩子的答案...
三個人是對的，一個人是錯的，而且錯的是致命性文法問題（是我無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）。
我把本子翻過來一看，是小生的。
我停頓了一會兒，心裡想著應不應該給他們過關...
因為就算我這樣做，其他孩子也不知道...
小生今天已經夠慘了，我不希望再給他挫折...
我更不希望他被其他今天主動邀請他的學生嫌棄...
但我這樣，對其他學生不公平...
其他人也很努力，他們的勝利是他們應得的...
於是，我做了一個決定。
我頭抬起來，對他們說：「很抱歉喔！這裡錯了。」我用紅筆把錯誤的地方圈起來。
「啊啊啊啊啊啊啊！！！？？？」四位學生頭頓時失望地大叫，並且把頭湊過來看個清楚。
他們一看，發現是小生的。
小生即時大聲沮喪地說：「唉唷！是我寫錯的！」
正當我想要做些什麼來安慰小生時，跟他同組的大哥哥，竟然頭抬了起來，笑笑地拍拍小生肩膀說：
「沒關係！起碼是你自己寫的！！」
我聽到這句話，實在是太驚訝了！
「沒關係！起碼是你自己寫的！！」
「沒關係！起碼是你自己寫的！！」
「沒關係！起碼是你自己寫的！！」
這是多麼簡潔、多麼接納、且肯定對方努力的話語！！
這是多麼療癒、令人安慰的話語！！
這不是經過刻意訓練的話術，卻是充滿坦率與真誠的鼓勵啊！
我整堂課一直在想可以做些什麼來安慰小生，一直想不到。
但這位大哥哥卻幫助了我，讓這件事情圓滿了。
我當下不禁說：「天啊～ Hugo，你說這句話，實在是太鼓勵小生了！」
當下Hugo被我這樣說，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...
………..
遊戲結束了，我請大家回到自己座位。
大家坐好以後，我站到白板前，慢慢開始說著小生今天的故事，以及他心裡的感受。我告訴大家，當時小生很傷心，想著為什麼自己動作這麼慢、為什麼自己都學不會、為什麼老師都對他這麼兇。
大家非常安靜地聽著，有些孩子甚至皺著眉頭，臉上流露出難過、不捨的表情。
我跟大家說，當我看到小生媽媽訊息時，我有多難過、心裡對小生有多不捨。但我想不到，可以怎麼幫助小生。
我繼續講到小生回到教室後，他沒有因為傷心難過而放棄、坐在一旁休息；相反地他忍耐著自己的不快樂，跟大家一起進行著遊戲。
這是多麼地勇敢。
因為，他不想承認自己是這麼糟的，他希望自己更好。
然後我說：「沒想到在剛才小組活動時，小生寫錯了最後一題，連累他們那組也輸了！
在以前，我可能會聽到學生說『厚！！都是你啦』、『以後不要再跟你一組了』、『都嘛是你害的』這類話。
但沒想到，今天我聽到一個來自天使的聲音。Hugo（我用雙手比著他）看著小生寫錯了，不但沒有生氣，還拍著小生的肩膀跟他說：『沒關係！起碼是你自己寫的！！』
這是對小生來講，多麼重要的鼓勵。」
靈機一動，我問：「大家有聽過「龜兔賽跑」的故事嗎？」大家說：「有！」
我說：「誰比較慢？」大家說：「烏龜！」
我說：「如果要比賽速度，誰會輸？」大家說：「烏龜！」
我問：「那如果烏龜輸了，他應該要生氣自己跑得慢嗎？」
大家想想，說：「不應該...」我問：「為什麼呢？」
有一位學生舉手，說：「因為這是天生的，烏龜天生就是跑得慢。」
我說：「是～ 這是烏龜天生的，他不應該責怪自己。」
「但是，烏龜有什麼優點呢？」孩子紛紛說：「他不放棄！」「他有毅力！」「他勇敢！」
這時候，我看著小生，輕輕呼喊他的名字：「小生。」
小生被我一叫，有點驚訝地看著我。
我停頓了一下，看著他說：「人就像動物一樣，學習有快、有慢。但學得慢，不是你的錯。」
他楞了。
我說：「雖然你學得比較慢，但是你不放棄，你有毅力，你很勇敢，我們大家都看到。謝謝你不放棄，謝謝你願意繼續努力。」
聽到這番話，小生的眼睛閃亮著。他看著我，嘴角帶著微笑。
…………..
下課了，我離開教室。
到了一樓，我看到Hugo的母親正等著他兩個孩子。這時候，Hugo和他妹妹也下來了。我跟他媽媽說今天Hugo做了些什麼事，他怎麼幫助了一個生命。會希望告訴媽媽的原因，是因為我想讓她知道，她孩子做了一件多麼棒的事。說完後，我就跟媽媽道別離開了。
離開時，我隱隱看到Hugo媽媽輕輕摸著Hugo的臉頰，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。
回家路上我騎著車，回想今天課堂上發生的事情。
兩年以來，我在這班上除了教授美語，還灌溉著孩子鼓勵、欣賞、包容、與接納。在我今天感到最無助、最需要幫忙的時候我才發現，原來這些我認為遠比美語重要的無形價值，已經開始在孩子心裡紮根了。
想到「善為玉寶一生用，心作良田百世耕」這兩句話，我心裡充滿感動，更確定自己要在教育路上朝這方向走。
今天的一切，是多麼地意外，卻多麼地美好。
＃蒙特梭利
＃阿德勒正向教養
＃薩提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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